【社会把脉】职业荣誉感去哪儿了.
喜欢自己的职业,自然就透露出用心、细致和幽默,悦人也悦己
朋友们说起当下,问:职业荣誉感去哪儿了?众说纷纭。私人的经历虽然有局限,选几件例子或可唤起大家的共鸣和记忆。
多年前去过南京,来去匆匆,印象不深。2013年去南京讲课,从机场坐出租车到旅馆门前,付了车费,拿行李,没有留意司机已经离去。走上旅馆的台阶,服务员迎上来,递过一张卡片说:“记下了出租车车牌号,还有司机的电话号码。”补充一句:“万一有东西忘在车上,可以联系啊。”即便这只是公司的规矩,那也是好规矩。尽职敬业毕竟见于细节。
又一日,和南京的老师在餐厅坐下,记得点了酸辣汤,餐厅的小伙子快乐而真诚:“我们的酸辣汤份儿大,建议你们点半份就够了。”大概自己孤陋寡闻,很少遇见过餐厅给顾客这样的建议,甚是感激。酸辣汤果然分量正好,味道也好。
几件类似的小事,让我对南京颇有好感,那里的口音也觉得亲切。
在美国住了多年,也见识过职业荣誉感为何物。一年深秋,波士顿,路上厚厚一层的枫叶,天然的地毯。在美国东北部,遇到深秋的落叶和冬季的大雪,城市清洁工人格外忙碌。人行道上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工人,一手撑开塑料袋,一手往袋里塞填落叶,大风刮来,手忙脚乱。走过去帮他撑开了垃圾袋。他点点头说:“放心好了,我不会把你也装进去的。”说完俩人都笑了。杰克,做清洁工几十年了。问他会不会厌倦,杰克说:“不会,我很快乐。每天都给这个城市做makeover(美容),退休了还不习惯。”
2014年,在洛杉矶一家医院做眼科手术。躺在病床上等待时,难免紧张。护士冬妮摇床下降时突然滑落了一下,忙说:“呵呵,刚才的云霄飞车是免费的,再送你两次好不好?”说完,真的又小心地升降了两次。看似闹着玩,我知道她有心缓解我的紧张。谢尔顿医生很专业。手术局部麻醉,我脸上蒙着手术布,他每隔两三分钟告知手术的进程。共12分钟,顺利结束。我说:“医生,你的声音让我感觉平静。”他说:“要是我的孩子们小时候也给我这样说,那该多好。”临了,要在前台填表,填到日期一栏,问前台护士:“今天是23号?”她嫣然一笑:“是啊,今天一整天都是这个日子。”感觉那个手术中心的人都很好。
喜欢自己的职业,自然就透露出用心、细致和幽默,悦人也悦己。喜欢自己职业的人,一定也喜欢生活,更多表现出人性的善。
职业水准(professionalism)是最起码的,包括一个行业里应该懂得的方法、知识、伦理。比如,做人文学科的学者,选题做研究,要凭积累形成的眼光,要了解已经做过的研究,分辨其中的价值和问题,准确借鉴,立意创新,组织论据,耐心论证,以情理服人。一切不甚了了,拍拍脑门子就夸夸其谈,即便有了所谓成绩,总会有人识破。至于剽窃,已经违背了学者的伦理。
知识分子的荣誉感要高于职业水准,说到底是来自良知。其实,食品加工、饮食服务、幼儿教育、医生护士,各行各业都要有良知。然而,现代社会重功利和技术而看轻人文,久而久之,良知缺失,产生比物质贫困还可怕的贫困。
大学怎样培养职业感?西方的大学教育有两个目标并行不悖。英语表达颇有对仗的趣味:The mission of an university is to teach students how to make a living, and how to live. 即大学的宗旨是教学生职业技能,同时教如何做人。西方教育(也是以前的中国教育)重视树人,但不是靠设立道德课和政治课,更不是靠学习文件、背诵领导人的话语,而是把人文渗入一切,将文学、哲学、历史、音乐等等设为必修课。University(大学)和universal同源,指的是全方位的教育,以人类共享的知识和普遍价值来培养人。学生学会独立思考,懂得人性,就能避恶扬善。
职业荣誉感的有与无,自然和教育思想分不开。马克思的异化理论(据说是他的出发点)指出另一个因素:人性有低层需要(衣食住行等)和高层需要(自我实现),两者相互关联;如果为了基本需要要付出全部,就没有精力完成个人的创造性,无法自我实现。人失去了高层的人性,就是异化(alienation)。其实,马克思是用政治经济学的方法重复了一个常识。人讨厌了自己的工作,视之为累赘,是异化具体的表现。原因很多:财富分配不合理、工作太繁重、工资太低而入不敷出、工作环境恶劣,等等。劳动者为吃穿住行付出全部时,“人性变成动物性,动物性变成人性”(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》)。
不过,马克思并不知道官本位和异化:整个社会都被官本位思想统御,社会拜金更拜权力,因为权力可以带来比金钱更多的价值。如此大规模的异化之下,与权和钱不相干的工作都被看轻,再数数三十六行,还剩下几行出状元?
来源于:南方周末 (作者童明 为世界文学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