认了12起旧案，全部被推翻，嘉禾“神案”加减法

 

6天15次审讯，第9次前“休息”超过1天。此后李金标供述了14起案子，只有1起终审被认定。

对于警方“无法辨认嫌疑人”或明显存在矛盾的补充侦查报告，检察院通过审查并全部起诉。

一审指定两位援助律师，一位开庭就退出，理由是当事人翻供，另一位基本不发表辩护意见。

刑拘时1起，审讯后15起，起诉6起，一审认定5起，二审认定2起。其中的12起陈年旧案，最后全部被推翻。

这是49岁的湖南嘉禾农民李金标经历的神奇诉讼，而他自始至终只承认其中的一起，并控告曾遭遇刑讯逼供。

南方周末记者回溯这起“神案”从立案到终审的过程，试图厘清疑问：案件的剧增和锐减，究竟是侦查权、公诉权、审判权的相互制约，还是权力的滥用？

【1起到4起】“给你休息了这么久”

嘉禾县公安局侦破李金标系列案，是从两起抢劫案中找到线索的。

2010年4月18日凌晨，嘉禾县城，一位男子在试图抢劫干洗店老板娘刘某英时，被她的丈夫抓了现行，并被双手反捆扭送到了城关派出所。该男子否认抢劫，很快被释放。

这时，嘉禾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正在侦查一周前发生的另外一起抢劫案。40岁的彭某菊从朋友家烧完香回家路上失踪，后被发现赤裸躺在一处偏僻的田地里，所幸无生命危险，但身上的现金和手机不翼而飞。

侦查人员怀疑是同一人所为。嘉禾县公安局到城关镇派出所调取案卷，了解到涉嫌抢劫刘某英的男子叫李金标，嘉禾县盘江乡李家村人。

巧合的是，此时的李金标还是年初一起命案的重点怀疑对象。2010年2月26日，与李金标同村的77岁老妇文某云疑遭入室抢劫并猥亵。包括李金标在内的同村14人被采集血样，送湖南省公安厅鉴定后，排除至李金标在内的3人。

在彭某菊案和文某云案的最终鉴定结果出来之前，嘉禾县公安局“补立”了刘某英抢劫案，并以抢劫罪对其发出网上追逃令——在中秋节期间，李金标只身去了缅甸。

2010年12月16日，李金标被带到云南后，随即被以涉嫌抢劫罪刑拘。

12月19日，李金标被押回嘉禾。当晚连夜审讯。之后的6天里，嘉禾县公安局前后进行了15次的审讯。

从第2次到第8次审讯，警方的讯问和李金标的供述，只围绕文某云案展开。抓获李金标之前，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发来报告，称文某云身上的微量物与李金标的DNA比对成功，次日，湖南省公安厅对彭某菊作出鉴定报告，结果则是：从彭某菊的指甲上提取的微量物与李金标的基因无法比对。

审讯的第一次转折发生在第9次。这次附了同步摄像资料。李金标主动供出了一起10年未破的强奸案。2000年12月26日，13岁的少女邓某在上学路上失踪，后被发现陈尸于一处水渠中。

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，警方在6天密集进行了15次审讯，但第9次审讯距离上一次审讯，超过1天。

警察问李金标：“给你休息了这么久，对于你的事情你考虑清楚了吗？你是否还有未交待的事情？”

李金标回答：“在公安干警的关心和鼓励下，我现在想通了，我愿意如实交待我的事情。”

此后，李金标又供出了此前被警方怀疑的彭某菊案和之前“补立”的刘某英案。这时，李金标已供述了文某云案、邓某案、彭某菊案和刘某英案等4起案件。

【4起到15起】“在警方的关心和鼓励下”

第二次转折发生在最后一次审讯，3个小时内，在警察“彻底地把你所做的事情全部讲清”的要求下，李金标一口气招供了9起案件，时间跨度为1995年到2006年，多为猥亵老妇或小女孩案件。

4个多月后，嘉禾县公安局将发生在2000年至2004年间的11起妇女受害案件合并立为“雷某英、邓某英等系列被猥亵案”进行侦查。

将第15次审讯笔录和并案立案材料相比较，无论是案件数量，案发时间、地点，还是具体案情，均有明显的出入。

警方如何从“主动供述”的9起“案子”，进而“侦破”了之前均无立案的11起陈年旧案？南方周末记者试图向办案警察求证未果。

李金标的二审辩护律师廖忠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2013年7月3日下午，他到看守所，李金标哭诉，侦查人员对其进行了5天5夜的刑讯逼供。

“他们在看守所的一个小屋子里讯问我。用拳头打，用皮鞭抽，用牙签扎手指头……”李金标称，侦查员写好笔录后让其签名，不签名便会遭到毒打。“无法，我只有签了名字”。

2011年4月19日，嘉禾县公安局侦查终结，15起案子全部移交审查起诉。后来的终审判决书指出，被排除案子的最大问题是，只依赖口供。

湖南公安系统一位了解此案的老刑警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在侦查中，如果只有口供是够不上移送审查标准的，“固定证据一般需要有物证，比如DNA、指纹等，一般性侵案更是需要受害者对凶手进行辨认。”

这位老刑警认为，不排除嘉禾县公安局为了提高破案率而将罪名安在李金标的头上，对其进行刑讯逼供的可能性。

【15起到6起】有硬伤照样起诉

2011年6月11日，因“部分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”，该案被退回到公安机关补充侦查。

警方在7月21日出具《补充侦查报告书》，主要针对文某云案、邓某案、彭某菊案和刘某英案等4案，和11起旧案中的李某和雷某英2案（均为猥亵妇女案），作了若干简短的“情况说明”。

这6案，恰恰是最终通过检察院审查并起诉的那6个案子。其余9案为何没有再追究，知情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未起诉是因为“证据不足，事实不清，没有通过审查起诉”。

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，最终被排除的案子，尤其是最后加的11个旧案，多有这样的特征：受害人及证人证言仅能证明侵害事实存在，而指向李金标只依赖李的供述。然而，在案子侦结后，李金标就开始翻供。

检察院要求对犯罪嫌疑人进行辨认。但除了刘某英外，其他案子的受害人（有两案受害人死亡：老妇文某云和少女邓某）或证人均称，无法辨认出嫌疑人或没看到相貌。由于李金标翻供，警方称，“辨认条件不成熟”。

通过审查的6起案子，有两起的鉴定显示出明显的侦查问题。

在补充侦查期间，经嘉禾县人民医院检验，李金标血型为AB型。而在邓某被害一案中，当年警方在现场250米处提取到带有精斑的卫生纸，经检验精斑为O型血。

在彭某菊案中，除了基因鉴定比对不上，警方从现场的一枚烟头检出一未知男性基因型，但不再鉴定。“李金标无抽烟嗜好，可以排除该烟头是李金标所留”。

这2起案子，是否可能有另外的嫌疑人？警方都没有追查。

关于排除非法证据，嘉禾县公安局以书面说明称，在整个审讯过程中，警方不存在刑讯逼供等行为。

对于警方“无法辨认嫌疑人”或明显存在矛盾的补充侦查报告，检方似乎认可。2011年8月5日，郴州市检察院以“犯罪事实清楚，证据确实、充分”，向郴州市中级法院提起诉讼。

郴州市检察院委派检察官邝跃龙承办该案。李金标称，邝跃龙在2011年4月到看守所对其讯问。

“前后不过一分钟，他点燃烟问我这些事是不是我做的，我说没有强奸杀人，身上被刑侦人员打有伤。”李金标在一份求救书上写道：“他要我在问话记录空白单上写了名字就叫我走了。”

南方周末记者拨通从相关渠道获得的检察官电话，对方否认自己是邝跃龙，自称是卖菜的。

【6起到5起】“请注意自己的认罪态度”

2011年8月23日，李金标涉嫌强奸、强制猥亵妇女、抢劫系列案在郴州市中级法院进行不公开的审理。

法庭为李金标指定了两位法律援助律师。但刚一开庭，律师罗振山便要求当庭退出庭审。理由是：“鉴于被告人在律师会见的时候，被告人全盘翻供，并且对自己的罪行不予认可，拒绝法律援助律师为其辩护。根据相关的法律规定，我退出此次法审。”

除了刘某英案之外，其他的5起案件，李金标当庭全盘翻供。

留下来的另一位刘骏祥律师，仅对刘某英案的实施强奸细节有异议。庭审材料显示，这位律师基本没怎么发言，说得最多的是“无异议”。

对于李金标而言，最严重的指控是掐死文某云和邓某。李金标提出，“掐死两个人的证据，要重新鉴定。”他的律师说，“没有新的辩护意见”。

由于李金标控诉被刑讯逼供但没提出证据，审判长发话：请注意自己的认罪态度。

李金标的最后陈述只有五个字：“我没有杀人”。

第二次开庭已来到2012年5月9日，时隔近一年。这一次，李金标向法庭递交了《控告书》，指名道姓地称，自己受到“雷建廷为首”的警察的刑讯逼供。李金标说他还受到了律师的威胁：“翻供要加重罪”。

辩论阶段，律师依然“没有新的意见”。南方周末记者试图联系两位律师，但对方均不接听电话。

李金标拒绝在审判笔录上签字。

2012年5月17日，郴州市中级法院作出判决，李金标犯强奸罪（老妇文某云案），判处死刑；犯抢劫罪，判处有期徒刑8年；数罪并罚，决定执行死刑。

法庭最终只排除了一起案子，即少女邓某被害案，认为李金标的供述与现场勘查、法医鉴定等证据证明的情况部分不相吻合。（比如前文提到的血型对不上）

【5起到2起】律师终于作无罪辩护

李金标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，一年多之后，2013年9月，湖南省高级法院在嘉禾县法院开庭。由于一审律师不愿再代理，法院新指定了援助律师廖忠贞。

自称曾在嘉禾担任高级干部的廖忠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他去会见时，李金标就翻供。当他看到案卷后，就感觉到此案太蹊跷。在他看来，即便文某云案里有公安部出具的DNA检验结果，但证据链条仍不完整。因为没有看到警方提供的指纹信息。

新的法律援助律师一共3次会见了李金标，还自费到长沙、郴州、嘉禾进行调查取证。代理此案，他只能获得500元补贴。

据廖忠贞介绍，在法庭上，他对李金标不认可的案子均作无罪辩护。最终，法庭排除了彭某菊案、李某案和雷某英案，理由是这3案“主要依据李金标的口供作出”。

2013年11月14日，湖南省高院作出终审判决，维持一审强奸罪（文某云案）的判决，以抢劫罪（文某云案和刘某英案两次抢劫未遂）判处李金标有期徒刑三年，合并后决定执行死刑。并报请最高法院核准死刑。

法庭依然不认可李金标关于刑讯逼供的控告。

此案目前正在等待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。

时任嘉禾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雷建廷因此案声名大噪。

2010年底，李金标被抓获后，嘉禾县电视台便连续多天进行宣传报道，第二年湖南的主要媒体也开始介入，称其与李金标展开长达十年的斗智斗勇。自此，雷建廷成了许多嘉禾人心中的“神探”。

2012年，雷建廷还被湖南省公安厅授予个人一等功，成为该县获此殊荣第一人。2013年7月，雷建廷被任命为县公安局副局长。南方周末记者获悉，相关侦查材料显示，雷建廷是此案的协办人员。

而随着此案终审后，与破案时所形成的反差公之于众，当时出尽风头的雷建廷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。

他对此案的结果是这样解释的：法院要求的证据链条比较完整，而十几年前的公安机关办案时，对证据的固定比较粗糙，导致有些证据缺失。“从公安机关的角度看，这些案件已经破了。”雷建廷说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来源于：南方周末